宗政憬扶住姚媚儿的肩,声音出奇的温柔:“媚儿,离天亮还有会儿,你去马车里接着睡吧。”
姚媚儿转头,看向宗政憬,月色太浅淡 , 竟令她看不分明宗政憬的脸,就像方才在梦中她亦看不清师父的脸一样。
姚媚儿闭了闭眼 , 轻轻道:“走条路 , 要淌过血河 , 爬过骨山,你走起来不会怕吗?”
姚媚儿出奇的镇定令宗政憬有些意外,他张了张嘴 , 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 最后竟是干巴巴挤出一句:“刚才我又逗你,你为什么不生气?”
——对付这些人 , 他本是胸有成竹 , 却在之前未曾据实以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知道姚媚儿不会像寻常女子一样惊慌失措,所以想知道姚媚儿究竟能镇定道何等程度?结果,确实令他惊艳,令他……无法不将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身上。
姚媚儿低下头:“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先去睡觉了。”生闲气是闲时才有的雅兴,此时,她实在没有任何力气就这些小事同他生气。
“媚儿……”宗政憬抬头,却只触碰到姚媚儿打开的车门 , 不一会儿,车门被轻轻关上了。
一个黑衣人悄然出现在马车旁:“殿下,都是死士,生擒的三个人口中均有藏毒,已经服毒自尽,为首那人也被拿下了 , 同样服毒自尽。”
“知道了,”宗政憬跳下马车 , 慢慢往方才打斗的地方走去 , 声音里毫无意外 , “都埋了罢——动静小些,埋远些。”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 马车里 , 姚媚儿双手抱膝 , 靠在马车壁上。
不论话本还是史书 , 关于皇位的故事细究起来几乎没有重复的细节,却也有亘古不变的,那就是,每逢帝位之争,总有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可是她从小到大还从未见过有人死在她面前。
虽然她仿佛一直很镇定,其实她心里早就惊涛骇浪——她刚才似乎还与宗政憬一唱一和气那个领头之人,其实是她惊慌之下的凌乱之举罢了。她算是一个厨师,嗅觉自然很好 , 烟花放完后,她便闻到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新鲜血腥味,所以她……
——实在是,有些害怕……这么多条人命……就这样忽然间不见了。她并不想争论孰是孰非,她只是单纯的,为生命在皇位面前的微贱而叹息。
幸好……师父从不打算掺和到这种事里,他只是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 , 他并不想用他的身份也去争夺皇位,他并不想……真好……
宗政憬处理完夜袭的后续之事回到马车旁,静静站了会儿 , 发现马车里姚媚儿的呼吸声十分平稳 , 他才轻轻打开马车门 , 再度悄悄钻了进去。
姚媚儿蜷缩着身子,侧躺在马车的角落里 , 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子 , 睡的很沉 , 表情却很不安稳。
宗政憬慢慢躺了下去 , 睡在姚媚儿身侧,天已经微微发亮,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下姚媚儿的小脸不时皱成一团,宗政憬慢慢闭上眼,忽然听到姚媚儿的低声惊呼:“不……不要……不要杀人!师父,师父……师父,媚儿好害怕!不要……宗政憬,一定要杀那么多人吗……”
听到姚媚儿的最后一句话,宗政憬倏然睁眼,看到姚媚儿依旧紧紧皱着眉头 , 却抿着嘴不再说梦话,他抬手轻轻拂过姚媚儿的脸庞,低低道:“媚儿,不要怕,不要怕……不论如何,我会保护你的,只是……以后千万不要恨我……”
……
姚媚儿醒来的时候 , 天已大亮。她迷迷糊糊钻出马车,看到几个护卫又在昨日烤火的地方烧起了火 , 木架子上挂着她的大瓦罐 , 正冒着热气。
见她起来 , 似乎刚洗漱完毕的宗政憬从河边走过来:“媚儿醒了?快洗漱一下罢,他们正煮粥呢 , 昨日倒在镇子上买到一些咸菜 , 就粥吃正好。”
姚媚儿跳下马车 , 环顾四周 , 除了某些地方的草被割掉一半,一切都与昨日天黑之前一模一样。若不是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遗留了一条长长的血迹,姚媚儿几乎要以为昨夜的一切只是她的一个梦中梦罢了。
宗政憬顺着姚媚儿的目光看去,发现了那一条被遗漏了的血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再回过头看向姚媚儿时,早换上了之前的笑容:“想什么呢?我们可是要赶路的,你再不快些,小心被你师父的朋友追上——我们离兰州越近 , 你就越不用怕被你师父的朋友追上——左右来都来了,你师父还能怎样你呢?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才行啊。快点去洗漱,吃完粥我们就赶路了!”
姚媚儿抬眸,轻轻看了宗政憬一眼。她一直固执的称师父的人为师父的朋友,也不过是怕宗政憬以为师父势力庞大,从而误会师父的意图,甚至出手对付师父罢了 , 可此时见宗政憬顺着她的话来说,她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宗政憬到底知道多少?他知道师父究竟是谁吗?若是知道……那他又是如何知道 , 何时知道的呢?若她于他有可利用之处 , 到底是因为她姓姚 , 且与前朝姚皇后母族有关系,还是因为她是师父的徒弟呢?
“你……”姚媚儿上前,走到宗政憬面前站定,“你到底……”
宗政憬比姚媚儿高了近一个头 , 姚媚儿走到他跟前,他只能低下头与她对视:“你想问什么?”
姚媚儿仰头 , 看着宗政憬眸中的血丝和眼底的青影 , 忽然不想说了。这个问题问出来 , 除了可能为宗政憬提供一些他原本不知道的信息,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有些事又何必去问?譬如她于他有利可图这件事,她不是早就知道吗?宗政憬的劣势如此明显,若是不付出加倍努力,他怎么可能与炎氏一争高下?既然如此,他又怎么可能有时间单纯耗费在她身上?
——情势所迫,他必须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才有可能积累足够的力量去进行一次必将载入史册的逆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艰辛和无奈,也有自己必须去追寻和守护的东西啊。在某些问题上,他们是殊途同归的,所以有些事……不如就假装不知道吧。
“我想问……”良久 , 姚媚儿终于缓缓开口,语气轻松,“我想问,咸菜他们炒过了吗?我昨日熬了些鸡油,用来炒一炒咸菜保管味道鲜美。”
似是没料到姚媚儿犹豫良久竟然说出了这句话,宗政憬有一时的怔忪 , 愣神片刻,才答道:“好 , 我这就让他们去做——炒一炒咸菜这等小事 , 你就放心让他们去做 , 你先去洗漱。”
姚媚儿点点头,绕过宗政憬去后面的马车里取了她的洗漱用品 , 往河边去了。
宗政憬站在原地 , 呆呆的看着姚媚儿的背影 , 过了许久 , 才去火边传话。
姚媚儿走到河边低下头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这个少女是谁?
——发髻凌乱,面色憔悴,连领口也不知何时微微有些错开!
所以她刚才就是这副鬼样子在马车前站了许久?难怪方才她刚下马车时有护卫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明明看到了她,却当做没看到一样有些惊慌失措的转过头去,甚至对她明显的欲言又止视而不见!
还有……刚才宗政憬……宗政憬他站的离她这样近,一低头……会不会看到些……
想到这里,姚媚儿整张脸毫无预警的烧了起来。
有些狼狈的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品,姚媚儿略显慌乱的将错开的衣领摆弄整齐,又取下盘发的簪子,将头发披散,用梳子细细疏通后 , 用簪子盘了一个男子发髻,用青盐水漱口后取了河水净脸,收拾完毕,看到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脸上的红晕也全部退去,才整理好东西往回走。
姚媚儿将洗漱用品放回到后面的马车上 , 又从自己的包裹里取了一套男装出来,走回到前一辆马车上 , 钻进去将车门与车窗全部关好 , 飞快的换了男装 , 又将女装叠好放到自己的包袱里,才往众人围坐的地方走去。
此时粥和咸菜都已经做好了 , 护卫们又取出昨日用过的小桌子摆在火堆附近 , 上面放了八碗热气腾腾的粥 , 中间是两碟刚炒好的咸菜 , 姚媚儿尚未走近时,便有诱人的香味迎面扑来。
姚媚儿不客气的坐到给她留出的空位上,笑道:“好香啊。”
宗政憬拿了一双筷子递给姚媚儿:“媚儿,趁热吃吧。”
姚媚儿真的很饿,所以她不客气的接过筷子,开始吃粥。
看到姚媚儿吃的没空抬头的样子,宗政憬轻轻勾了勾唇,过了会儿,他抬头扫视一圈 , 原本望天望地望大树的护卫们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齐刷刷端起自己面前的粥喝了起来。
一时无人说话,用过早饭后,护卫们分工明确,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洗锅碗瓢盆的洗锅碗瓢盆 , 不一会儿便收拾完毕,又开始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