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姚文远在得知自己中风后的第一时间就让姚渌新去请自己的续弦黄氏,却在得到新京的消息后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出他的院子,直到送消息的人带了命令出去,姚文远才见了黄氏和姚渌新,据说那人刚走时姚文远居然面色红润,仿佛就要做成一件大事。
但这种好心情也只是一瞬而已。姚文远中风卧床之后 , 脾气愈发难缠,尽管此时他说话并不利索 , 口眼歪斜之下也很难维持住往日的威严 , 但毕竟是掌握姚氏麾下数万人生杀大权大半辈子的人物 , 积威已久,所以当他因此时的病态心情不好时 , 那些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人自然能察觉得到 , 一时之间 , 姚文远居住的院子里气压急剧下降 , 姚渌新因觉得自己在姚文远中风一事上“功不可没”,遂在请来母亲黄氏后他能躲开就躲开,只是按一日三餐向姚文远请安。
姚文远似乎也默认了这种状态,亦或者是,他对姚渌新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
“老爷,该吃药了,”姚文远的续弦黄氏是当年与他们姚氏一起隐居避难的姻亲世家之一,黄氏为人温柔娴淑,又十分聪慧 , 这几日姚文远的饮食药物皆是她一手操办,绝不假手于人,“这个大夫的医术想来是不错的,您的面色一日好过一日呢。”黄氏比姚文远小了近二十岁,今年不过五十出头,虽然年纪也不小了 , 但保养得宜,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黄氏这些年操持姚庄内务几无不妥之处 , 所以姚文远对这位继妻向来十分看重 , 发觉儿子实在扶不起后 , 他才急着要见黄氏,有些事托付给黄氏他反倒能安心——毕竟黄氏是姚渌新的生母 , 他不怕黄氏不尽心。
姚文远被黄氏身边的嬷嬷扶了起来 , 黄氏坐在床边 , 一口一口的喂姚文远喝药 , 姚文远口眼歪斜的程度虽然好了点,嘴巴却依旧有些合不拢,喝几口药便有药汁顺着嘴角淌下来,黄氏便拿着帕子细细擦去:“老爷,慢些喝,不着急。”
与下人们的战战兢兢、如临大相比,黄氏与往常一般无二的从容令姚文远心中十分受用,他微微闭着眼,一小口一小口的吞着药。黄氏服侍姚文远吃完药 , 留下几个服侍的嬷嬷和小丫鬟便出去了,因黄氏素有午睡的习惯,年纪大了精力也不似年轻人那般好,即便这阵子亲自在姚文远跟前侍疾,午睡也依旧是黄氏雷打不动的保留项目。至于黄氏午睡是留在姚文远的院子还是回了自己院子,姚文远已经无暇去关心。他的身子 , 正在快速的颓败衰竭之中,尽管他尚有宏图大业未曾实现 , 可是他清楚 , 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 若是前几日新京送来的消息可靠,或许这几日就能有扭转局势的大变化 , 他现在只想撑到那一日 , 再亲自做下一步部署 , 随后 , 将这大好局面交给他的心腹以及黄氏,由他们共同辅佐姚渌新,或许大业可成。
——正是因此,姚文远其实也没有机会知道这阵子黄氏不在他跟前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其实这些年来,除了姚文远的绝对心腹,姚庄之人对这位黄氏都是极为尊敬的,但凡黄氏所命,几乎没什么人敢违背。当然,很多时候 , 他们都以为这是黄氏在转达姚文远的意思。而姚文远瘫痪在床之后,要将姚庄暂时托付给黄氏的意图很是明显。
黄氏这一走,竟是一个下午都没有出现,姚文远口齿不清,精力又不济,昏昏沉沉间也不甚注意黄氏在与不在 , 直到晚膳时分,黄氏才再次出现 , 只是用膳之前必来报道的姚渌新却不见了身影。
虽是半路夫妻 , 却也相守了大半辈子 , 黄氏看到姚文远略带疑惑的眼神,便明白了姚文远的意思:“老爷是想问新儿为何不来?”
姚文远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黄氏一边亲自喂姚文远用膳,一边淡淡道:“潜州府这阵子不是很太平 , 妾身不放心新儿继续留在这里 , 所以先送他出去了。”
姚文远微微皱眉,眸中的不悦之意十分明显:“和(什)摸(么)?”
黄氏依旧一脸恬淡的表情 , 她用筷子夹了一小片青菜 , 往姚文远嘴里送,姚文远却没有张嘴,只是冷冷的望着她。
黄氏叹了口气,似是在苦恼姚文远的不配合:“老爷,如今潜州什么形势,你我心里都清楚,新儿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容易成为旁人的靶子,送他出去,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姚文远的眼睛微微睁大 , 却依旧避免不了歪斜,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福(胡)索(说)!”他病倒了,轻易不能见那些合作之人,若是姚渌新在,在黄氏的指导下至少还能出面应付一二,若是日后都只有黄氏这个妇人去应酬 , 虽说她在这些人中间也与几分薄名在,一次两次倒也无妨 , 但若是一直不见他和姚渌新 , 只有黄氏与他们周旋 , 这些人精,又怎么会看不出端倪来?不需要多少时间 , 那些人便会猜到要是内部的境况——连继承人都跑了,他们还留着做什么?
黄氏将手中的碗筷交给端着几碟小菜侍立床边的小厮 , 挥了挥手示意屋子里的人都退下 , 不一会儿 , 屋子里只剩下姚文远与黄氏。
“老爷,若是您再年轻三十岁,凭着如今的局面,您定能闯下一番天地,”黄氏掏出帕子,替姚文远擦了擦嘴角,“可您马上就八十了,放眼天下,能活到您这把年纪的又能有几个人?拖着一副老朽的身躯 , 您还想闯出什么样的事业来?新儿是什么德行,您并非不知道,妾身早就说过,新儿的性子和资质都不适合继承您的衣钵,偏偏新儿的几个儿子不是年幼就是比他还不中用——老爷,您觉着您想的事儿还有可能成吗?”
听到黄氏的话,姚文远似是愤怒非常 , 他似是想抬手,最后用尽全力也只是令手指微微颤动罢了 , 半晌 , 他姚文远有些然的放弃挣扎,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黄氏:“里(闭)嘴!”
黄氏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您不爱听 , 妾身不说便是了。”
见姚文远依旧瞪着她,黄氏并没有松口:“妾身是绝不会将新儿接回来的——老爷 , 咱们就新儿这一个孩子,您忍心让他涉险么?”
姚文远不为所动的表情清楚的表达了他的想法。
黄氏微微色变:“老爷 , 您心中就只有这虚无缥缈的大业么?就算一将功成万骨枯也在所不惜?甚至这成山的尸堆中可能会包括新儿,您也依旧不肯罢手?”
姚文远闭上眼 , 不去看黄氏震惊又悲伤的表情 , 用尽全力慢慢说道:“节(这)似(是)廖(姚)似(氏)子孙令(应)做的似(事)。”
“是吗?”黄氏一向温婉的语调中染上一丝冷意:“到底是姚氏的使命,还是老爷的私心?”
黄氏突来的尖刻令姚文远睁开眼睛,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黄氏似乎有些陌生:“里(你)索(说)和(什)摸(么)?”
“妾身知道老爷听得很清楚,”黄石起身抽去姚文远背后的靠枕,将他慢慢放倒在床上,替他掖好被角,又换回之前的温婉语气:“老爷,妾身昨日去了潜州城的道观,得了一味丹药,说是能令将死之人恢复到极为不错的状态,大约能保持半日左右,不知老爷需不需要?”
姚文远眼睛一亮 , 似乎完全忽略了黄氏所说的“将死之人”四字,也不在乎保持半日后会发生什么,只是一脸渴求的望着黄氏:“要……窝(我)要!”只要那件事成了,哪怕只有半日,他也能使姚家军冲出潜州,拿下兰州!兰州一旦被拿下 , 新京就在眼前,届时北境的喇耶国也不会再继续吊着北林军 , 一旦喇耶国能再得一两州 , 其余三境绝不会安宁 , 即便军队有心解新京之围,也是鞭长莫及 , 一旦拿下新京,景朝岂不就是他姚氏的囊中物?即便那时他已经不在了又如何?姚氏王朝的史书上定会给他一个应有的名号!
“妾身就知道老爷会要 , ”黄氏又轻轻叹了口气 , “丹药就放在妾身的屋子里——道观的道长说了 , 这丹药需得用十种鲜花的花瓣放才一起,熏染两日后方可食用。到明日傍晚,才满两日。”
姚文远眸中的亮光退去,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是,似是没有精力再与黄氏聊下去了。
黄氏对姚文远这阵子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也有几分习惯了,见姚文远,慢慢闭上眼睛假寐,她便识趣的站了起来:“妾身先回去休息了,老爷若有什么是 , 尽管请人来唤妾身——不过,老爷若是想让人去将新儿带回来,妾身希望老爷还是熄了这念头。”
黄氏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姚文远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