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丞相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仿佛被戳到了痛处,语气瞬间重了许多:“你放肆!”这样的慕相,朝堂之上也是难得一见。
“父亲息怒,儿子不敢,”慕慎安微微低头 , 嘴里说着不敢,可接下来的话却丝毫没有体现出这两个字 , “只是有时候儿子总是觉得 , 在父亲眼里 , 秦王这个外甥,仿佛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要紧——父亲 , 我是你的亲儿子 , 为何从小到大 , 我所能需做的 , 只有帮扶秦王这一件事?甚至连我的婚事,也要用来笼络宗室中最有威望的郑老王爷,将来好为秦王铺路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简直不知所云!”慕丞相的怒气愈发强烈,可慕慎安的话里透着一股迷茫和委屈,若他一味斥责,倒像是坐实了这些话的内容,慕丞相缓了口气,才继续道,“郑老王爷的嫡孙女明德县主本就是这代宗室女中最富有贤名的一个,虽然年纪小 , 却很有见识,难得的是才貌双全。你是慕氏一族未来的族长,这位明德县主不论出身、人品,都是最适合做你妻子的,又与秦王有什么关系?为父虽然一直让你帮扶秦王,但也未曾完全牺牲你去为秦王做铺垫 , 你这样恶意揣度为父的用意,岂是为人子该说的话?你以为你能这么快坐上礼部侍郎的位置 , 凭的全是你自己?旁人赞你一声青年才俊 , 你还正当自己举世无双了?最近说话越来越不像话,我看你是被你母亲惯坏了!以后还是少去她的院子为好!”
慕慎安隐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全 , 表情却依旧与方才无异,他的嘴角挂上了惯常的温和笑容:“儿子自然知道 , 若是没有父亲在背后支持 , 儿子此时大约还在翰林院抄书。但是父亲 , 儿子是不会娶明德县主的。”
听了慕慎安前一句慕丞相的神情稍稍放松 , 听到后一句这份放松立即消失不见,此时他的怒气来得理直气壮:“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慕慎安不紧不慢道:“父亲,若是儿子娶了郑老王爷最疼爱的嫡孙女,陛下恐怕会疑心您的立场罢?当朝丞相之子与宗室最有威望的郑老王爷结了亲,权臣与宗室联姻,这样的强强联合,新京中人谁会不心生疑虑 , 何况是陛下?这些年炎氏愈发放肆,陛下对那些尚未成一方气候的大臣尤为在意,儿子与父亲两人如今的身份地位,已是陛下能容忍的极限,若儿子所料不错,只要父亲一日未退 , 儿子恐难再进一步。”
慕慎安的话令慕丞相微微皱眉,但这样浅显的推断慕丞相不可能没有设想过:“陛下那里 , 为父自有交代 , 你只需等着迎娶明德县主便是。”
“可是父亲 , 难道您真的觉得,迎娶明德县主比迎娶媚儿更有价值么?”慕慎安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退去 , 他说这话时 , 似乎十分遗憾自己父亲英明一世居然也会出现糊涂一时的情形 , “您说的明德县主确实是郑老王爷最疼爱的嫡孙女 , 可郑老王爷的嫡孙女不止明德县主一个,前几个县主全部都嫁给了闲散的勋贵之家,听上去很体面,实际并没有什么实权——当初先帝在时,郑老王爷便不贪恋权力,难道此时他反倒愿意趟浑水?若郑老王爷始终初心未改,即便求娶了明德县主,又有何用?”
见自己的父亲并没有阻止的意思,慕慎安顿了顿,继续道:“可媚儿就不同了 , 父亲想必也知道,她是姚王的命根子,所以陛下才会授意儿子留媚儿在紫澜院,所以谁娶了媚儿,就等于将姚王也一并娶回家了,姚王在新京的势力虽然十分单薄 , 但他手下仍有许多好手,遍布多地 , 甚至他的特殊身份使得他定能在短时间内一直保持他超然尊贵的地位 , 而他本人 , 更是难得一见的奇才,若是能将姚王绑在一条船上 , 敌得过十个不愿趟浑水的郑老王爷。至于才貌双全 , 父亲既然对紫澜苑的情况如此清楚 , 想来对媚儿也有所了解 , 媚儿虽然不是大家闺秀,却聪慧过人,也识大体懂大局,若由她来做未来慕氏的族长夫人,绝不会比明德县主差。何况,若是我娶了明德县主,有可能失去陛下的欢心,但我若是娶了媚儿,陛下只会觉得我是在为他分忧——毕竟姚王拒婚 , 陛下已经盘算到媚儿身上了,而媚儿与儿子相熟,若是儿子能迎娶媚儿,彻底拉拢姚王也指日可待,父亲以为呢?”
慕丞相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不行。”
“为什么?”慕慎安有片刻的不解,下一瞬 , 他有些了然道,“难道父亲是怕秦王不高兴?”
慕丞相面无表情的轻声斥责道:“又在胡说些什么!秦王既是志在高处之人,又怎能被儿女私情所牵绊?”
“是儿子胡说么?”慕慎安敛去嘴角的笑意,淡淡道 , “父亲是怕儿子娶了秦王心爱的女子 , 秦王会不高兴吧。可是父亲 , 只有儿子娶了媚儿,秦王将来才不会为了媚儿做出什么令天下人诟病的事来。父亲恐怕有所不知 , 秦王对媚儿 , 何止是喜欢 , 简直情根深种 , 比当年的陛下对待懿安皇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秦王了,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而前功尽弃么?”
听到慕慎安提起懿安皇贵妃,慕丞相的目光有一瞬的柔和,下一瞬,他冷冷道:“连陛下你都敢擅议,为父是这么教你的么?”
“父亲,”慕慎安对于慕丞相这句不痛不痒的斥责丝毫不在意,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言语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蛊惑之一,“凭什么一起看上的女人,总是要被皇室的人捷足先登呢?难道我们慕家的男人,当真比不过他们么?”
慕慎安的话令慕丞相怔住 , 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许久都没有反应,过了会儿,却突然怒气冲冲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不是从哪里听了些无稽之谈?是不是你母亲说的?!她根本就是得了失心疯,总是说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慎安 , 你是男人,不要听信后院妇人的胡言乱语!”
“父亲缘何如此激动?”慕慎安似乎被慕丞相忽来的失态吓到了,他微微后退一步 , 有些不解道 , “儿子只是在说自己罢了,难道不小心令父亲想起了什么往事不成?”
慕丞相陡然冷静下来。他望着书桌前站着的嫡长子 , 他的眉眼之间像极了自己,尤其是眸光中的一点冷漠 , 虽然藏得很好 , 但毕竟是父子 , 他自然一眼就能看穿。他知道 , 慕慎安对他是有许多不满的。不满他扶持秦王的决心,不满他为了扶持秦王而逼着他做了许多他并不愿意做的事。这样的不满,可能是缘于叛逆,也可能是出于嫉妒。但新京之中,又有几个儿子对自己父亲是满意的?他年轻时也很讨厌自己的父亲,可最后不也走上了父亲安排的路,并且甘之如饴么?
良久,慕丞相沉声道:“慎安,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许多事 , 你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听风就是雨。还有,过去的往事,你什么都不清楚,便不应随意揣测。等将来你接手慕家,你就会知道 , 父亲之所以费尽心思扶持秦王,为的 , 全是慕家的荣辱。纯臣 , 或能得一两位皇帝的信任 , 但时间一长,渐渐就会衰败下去 , 我们慕家 , 看似风光 , 可一旦遇事 , 会伸出援手的恐怕没有几个。一个朝臣,不论品级多高,若是只能依附于帝王,是很危险的事。”
“儿子明白,”慕慎安微微低下头,停顿片刻,忽然道,“父亲,儿子想要娶媚儿这件事,父亲到底意下如何?”
“你说的不错 , 姚王确实比郑老王爷更适合结盟,”慕丞相的情绪已经没有一丝波澜,“若是你果真想娶,那就娶吧。听说这阵子在新京风生水起的望江楼就是她的手笔,那她确实比养在闺阁的明德县主更有魄力。我们慕家既然想要再往上走一走,确实需要一位有魄力的主母 , 而不是深宅大院养出来只知经营后院鸡皮蒜毛小事的无知妇人。”
慕慎安听出自己父亲是在讥讽自己的母亲,但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 只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 淡淡道:“父亲 , 您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 , 您有一个怀胎十月的姨娘,在去寺庙祈福的路上被劫匪杀害了?”
“十多年前……”慕丞相的后院小妾通房加起来足有十多个 , 虽然只有一个嫡子 , 但庶子庶女却也有十多个 , 听到慕慎安突然问起此事,他愣了愣,才道,“记得,怎么了?”
“也没什么,儿子前几日听说,城郊发现了许多骸骨,顺天府疑心是被那批匪徒杀害过的路人,昨日收到消息,说是里面有一具女尸一尸两命 , 似乎死了十多年了,从小孩的骸骨来看,已经足月,这样一算,说不定就是那位姨娘,要不要将他们的骸骨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