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媚儿此时的惊慌失措与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导致的沉默是可以理解的。
慕相的眸光中有了一丝确切的慈祥,他轻叹道:“当年你和你母亲遇难,父亲为了慕氏声誉着想,谎称你母亲难产,你也胎死腹中,是不得已而为之。父亲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母子 , 如今知道你还活着,父亲心里真是高兴啊!听说你母亲就葬在新京城外的一座山上 , 待你认祖归宗 , 父亲就与你一道将你母亲迎回慕府祖坟入葬,可好?”
姚媚儿对这种事其实一点都不在乎。然而慕相这样的承诺放在新京却是极大的诱惑:一个丫鬟出身的妾室入葬祖坟 , 意味着她的身份会被提一提,至少也是良妾 , 这对姚媚儿素未蒙面的母亲来说 , 已是想都不敢想的好结局 , 而以姚媚儿如今的身份 , 若果真认祖归宗,仁庆帝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将自己亲封的郡主生母的身份认真提一提,若是仁庆帝介入,而姚媚儿母亲毕竟早就死了,不会对慕夫人造成任何实质性影响,那么,哪怕是为了压一压炎氏的嚣张气焰,仁庆帝多半会将姚媚儿的生母追为慕相的平妻。如此一来 , 姚媚儿一旦认祖归宗,不用记入慕夫人名下便是实打实的嫡女。
只有一点,若姚媚儿的生母果真被迎回慕家祖坟,那么姚媚儿即便不愿意认祖归宗,也势必要认祖归宗了。
或许慕相正是知道姚媚儿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感情,又处处为姚瑾策着想 , 或许会为了姚瑾策放弃认祖归宗,所以他一开口就提出要迎姚媚儿母亲的尸骸入慕氏祖坟 , 等于是将一顶孝道的帽子扣到了姚媚儿头上 , 让她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
而慕相今日能这样过来 , 显然是得了仁庆帝的首肯,说不定明日上朝 , 仁庆帝的恩旨就会下来 , 而姚媚儿 , 即便逃脱了“和亲”的命运 , 也终究逃脱不了仁庆帝加给她的枷锁。
人唯一决定不了的,便是出身。
姚媚儿心中一片荒凉,看向慕相的双眸便显得有些茫然,她真的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呐呐道:“慕……慕相,您,您真的是媚儿的……的……的父……父……亲么?”
听到姚媚儿终于疙疙瘩瘩的说出“父亲”二字,慕丞相满脸喜色:“是,是,我是你的父亲!媚儿 , 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多亏姚王救下了你,还将你养的这样好!小年宫宴之后,不少夫人都对你赞不绝口,你不愧是父亲的女儿!”
姚媚儿听着慕丞相热切的赞扬,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肯定中满是赞扬,却偏偏少了一分温情。
——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对失散十五年的的父女初次见面 , 不应该充斥着如此客套的夸赞与刻意的讨好。
姚媚儿此时的心底满是失望。
被失望席卷的姚媚儿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 欲语还休的望着慕相 , 似乎一时之间难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
姚媚儿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 却近乎执着的抬头望着慕相,慕相这时才算正式打量起这个女儿:十五岁的年纪 , 正是女子最美好的时光 , 而眼前的姑娘五官精致 , 令人见之忘俗 , 一双明眸稍含疑惑便显得十分无辜,让人容易心生怜惜,言谈举止虽有些局促,却也张弛有度,并不似山野女子举止粗俗,虽比不得世家闺秀气度雍容,然而相较家里那几个上不台面的,眼前这个显然担得起相府小姐的称谓。若是论岁数,眼前的女儿是他所有孩子里排行第二的 , 姑娘中则是排行第一,若是能顺利让她认祖归宗,陛下定有恩旨,则此女将是自己唯一的嫡女,且身份之尊贵不在长子之下。
慕相对姚媚儿很是满意,然而他一想起长子曾坚定要求求娶这个流落在外的庶女时 , 他心底又闪过一丝不悦。倘若这一双儿女在未知晓彼此身份前当真相互爱慕过……
一想到这里,慕相立即觉得无比糟心 , 再看向眼前颇合心意的庶女时便觉得她有些惹人厌烦。
尽管慕相眸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几乎快的无法察觉 , 然而姚媚儿从小惯会察言观色 , 她又一直盯着慕相看,自然没有错过慕相眸光中的变化。
姚媚儿甚至连心痛都没有了。或许该庆幸本就没有多期待 , 所以如今这些失落 , 实在算不得什么吧。
姚瑾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姚媚儿身上 , 当姚媚儿难过时 , 他隐在袖中的手便紧握成拳,此时见姚媚儿似乎有些释然,心中反倒心疼起来,再望向慕相时眼神就愈发冷淡了:“慕丞相,今日您来的实在有些唐突,媚儿一时接受不了也在所难免。不如先让媚儿先退下罢,剩下的事由我们继续谈,如何?”
慕相知道姚媚儿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眼前的姚王才是事情的关键,若不是姚王之前态度太过坚决 , 这把火也不会烧到姚媚儿身上,遂赞同的点了点头道:“王爷说的极是,媚儿,今日父亲来的太匆忙了,也未曾给你准备什么礼物,”说到这里 , 慕相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姚媚儿 , “这玉佩是你祖母赐予我的 , 这羊脂玉质地不错 , 难得的是这块玉佩在百年前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开光,可佑人逢凶化吉 , 今日我将它转送于你 , 愿你此生平安无忧。”
姚媚儿此时只想离开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 , 因此也不多话 , 径直接过慕相的玉佩,朝着慕相福了福身子:“多谢慕大人。媚儿身体略有不适,先行告退。”说完,也不等慕相反应,又朝着姚瑾策福了福身子,转身就走,一副被突来的身世弄得筋疲力竭,只求尽快逃离理清思绪的模样。
姚媚儿一路出了客厅,往后院飞奔 , 走到小筑门口时,她顿住了脚步,忽然高声道:“心萱。”
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即出现在姚媚儿跟前,女子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容貌并不出众,气质却极为沉稳 , 虽是侍女打扮,却有一股武人的英姿 , 她朝着姚媚儿略福了福身子,动作竟是别样的柔美:“姑娘有何吩咐?”
姚媚儿的语气饱含气闷:“我要出府 , 去望江楼 , 就以玲珑郡主的身份。”
心萱颔首:“属下这就命人去准备,姑娘请先去屋子里休息会儿罢?”心萱的自称是“属下” , 而非“奴婢”。
——原来这心萱是姚瑾策新近放到姚媚儿身边保护她安全的“明卫” , 虽说姚媚儿身边有杨木与槐木领着十余人暗中保护 , 只是这些人毕竟都是男人 , 不方便靠姚媚儿太近,但姚瑾策身为一个比女人还美的男子,以往但凡有女下属在前,即便再训练有素,也往往对他芳心暗许,姚瑾策不胜其扰,因此身旁并没有女属下,这个心萱还是这阵子姚瑾策特意从别处调来的,据说她幼时险些被男人欺辱 , 因此格外讨厌男子,姚瑾策遂让她扮作侍女在姚媚儿身旁伺候,如今算是小筑的“大丫鬟”,姚媚儿若是去了她不方便跟的地方,她便需要化明为暗,与槐木等人一起暗中保护姚媚儿 , 就如同方才,姚媚儿进了客厅她不方便跟进去 , 便悄悄隐去身形藏在客厅附近 , 一但姚媚儿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 她会第一时间冲进去——当然,主子们谈话的内容 , 她绝不会去偷听。
姚媚儿心里憋着一口气 , 不知该如何宣泄 , 听到心萱的话 , 她只是神情僵硬的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什么也不用带,你去准备马车罢,不过须臾之事。”
心萱不再多话:“是。”
果然,不过片刻之后,姚媚儿便坐上了去往望江楼的马车。
直到此时姚媚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望江楼。
——大约是姚王府有她所谓的父亲在,所以她连一刻都呆不下去,只想快点逃离,而在潜意识中她发现 , 此时除了望江楼,她竟无处可去。
偌大的新京,她居然连一个可以让她静静悲伤的地方都没有。
过去在山上的十四年何其快乐,可她居然一心想要下山看看外边的世界,如今才发现,还是山上最好。那里没有皇权谋略 , 也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一个两个三个心怀鬼胎之人 , 也没有这样冷漠无情满心利用的……父亲。
马车里 , 姚媚儿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眼 , 瞪大眼晴,透过被风吹起一道细缝的车窗打量着街道上的风景 , 却又仿佛眼中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姚媚儿身旁伺候的心萱默默地取出一个纸包 , 打开来是几块叠放整齐的桂花糕 , 心萱将桂花糕递到姚媚儿面前 , 轻声道:“姑娘,这是您最爱的桂花糕,用一块罢?”
姚媚儿仿佛没听见,过了许久,又突然取了一块糕点送入嘴里,吃着吃着,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奇怪,为什么桂花糕变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