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抵住他的脸,嗔目瞪着他。
他目光深深注视我 , 眸中情愫流转万千 , 片刻之后松开了我。
“现在,我们之间的误会算全部解除了吧?”他坐回边上 , 问我。
我从榻上下来 , 跟他一同沿边坐着,郑重说:“温留 , 先前我以为你与陈贵妃有那种私情,的确很是生气。可我气的是你骗我 , 气的是你太过大胆,不知分寸!不过现在 , 误会已经解开,我也能放心了。我真的不知道 , 倘若你继续对我隐瞒下去 , 又或者你当真是那种人 , 我会做出什么。在我心中,你正直,理智,也很谨慎,我希望什么都不要变,希望你我都能在这宫中,安然度过每一天!”我一口气将这几天的心中所想说完,最后还想确定一下,“这个秘密 , 事关重大,我还是想问你是如何确定陈贵妃就是你妹妹的?当时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 为什么不把镯子交给她,反而等到现在呢?”
顾温留眼神锁紧,道:“你还是不信我?”
我摇头 , 跟他解释:“不是不信,是想更加确信!我希望我们之间的隐瞒和误会这是最后一次 , 所以我一定要把心中的疑惑全部都问出来,明明白白的!”
他若有所思 , 双眉渐渐松缓,长长换了口气:“谎言就像撒在心门上的一层沙 , 看不清真实。开门之前要把沙都拂去,否则吹进心里 , 就成了一个一个的疙瘩,一生也去不掉。想要拂净心门 , 那么一粒细小的沙子也不能放过,否则一粒沙子就如千百万粒沙子一样 , 还是会在心间留下疙瘩。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 , 都是白费 , 一个谎言跟十个谎言,没有任何差别,都能把你我从心门隔断,相见如隔沙,就如同我跟你现在这样。”
这些话,我听得心里难受。我不想如此,我也想像从前那样,可是自从进宫以后,我和他之间就真的如他所说 , 隔着一层沙子。如果不趁着现在把这些沙子拂去,以后会越积越深 , 再也摸不着心门在哪儿 , 形同陌路。
他望着昏暗的大殿,看着远处角落里两盏烛光闪闪 , 缓缓道来:“我和妹妹分开之时 , 我五岁,她才只有两岁。她的右手臂上有三颗排列竖形的小痣 , 我只知道她当年被人送去给了都城一个大户人家。娘亲离去前嘱咐我,将来我若是找到了妹妹 , 一定要将手镯亲自交给她。后来,我的第一个师父带着我住在不归山 , 我在那儿生活了很久。再后来,师父失踪 , 我出不归山寻找师父的下落 , 天意竟然找到了妹妹!当时她就跟陈家小姐陈贤儿在一块儿 , 陈家小姐并不喜欢她,派人戏弄她,把她差点淹死在河里。她也知道自己并未陈家的人,陈大人也曾跟她说起她有一个哥哥,所以我跟她很快就相认了。只是那时,我第一次独自离山,不光没有带手镯,就连一两银子也没带,所以我们的见面草草了之 , 她又回了陈家。自那之后,我便常常后悔这件事 , 后悔没有完成娘亲的嘱托 , 所以也常常一边擦着镯子,一边想着当年相认的事 , 我也是在那时候把月儿带了回来。”
这点 , 我倒是有些明白了。
就像海月说的,顾温留出不归山 , 从来不知道要带什么,也不知道要买什么 , 在她的提醒下,光顾着带银子。或许是他长期隐居山间的缘故 , 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他的地界,所以也不喜身上累赘。
接着 , 他开始讲述进宫之后的事:“芙临殿出现鬼神之说的谣言时 , 我就开始有所怀疑 , 怀疑我的妹妹就在宫中。因为薄荷草,这个薄荷草,是当年我跟她相认之时,她从河里上来,浑身一片湿濡,哭得撕心裂肺。我就拿薄荷草教她逗猫儿。寻常百姓并不会多注意这个,更不知道这种草能极其吸引猫儿。宫中之人也不会碰这种随处可长的小草,更不会任它留在宫院之中。而当我为陈贵妃把脉施针之时,我看见她右臂上有三颗排列的小痣 , 我当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次出门,我把不归山中最重要之物都带了出来 , 包括这个镯子 , 所以我也终于把镯子交给了她。”他转头看着我,最后道 ,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经过。”
可谓是历尽千帆 , 他日日惦记着这件事,也难怪他现在对陈贵妃这般在意。就像杏花楼的糕点 , 总是要等待许久,才能品尝美味。如此 , 哪怕之前艰难险阻,此时都一定甘之如饴。
那么除了他的妹妹 , 他当年的家人呢?我想对他了解更多,于是问他:“那……你的娘亲和爹爹呢?你后来有没有找过他们?”
我问地小心翼翼,生怕会触到他伤心之处。
他面色微有动容 , 变得有些沉重 , 告诉我:“他们都病死了。天降大祸 , 谁也逃不过。”
我愣了一下,虽然想过可能,但是我总希望他们也向他和陈贵妃一样,不过是流落在别处。这样,至少还有再次团聚的机会。顾温留一人住在不归山太久太久,若非后来有了海月,否则该多孤独。
而他说的天降……大祸,莫非是十五年前的幽州水涝?
这二十年时间里,也唯有那次水涝是百年一遇的大天灾!
虽然父皇极力拨粮救济、施药义诊,可是水涝之后爆发的那场瘟疫,还是死了很多人。
看来顾温留的父母为保住他们两兄妹的性命 , 一个托人送入都城,一个隐入山间与世隔绝。但是从此之后 , 一家人天各一方 , 阴阳相隔,再难相见。
不过幸好 , 顾温留还是找到了妹妹 , 也就是陈贵妃。
之前我对他们两个心有芥蒂,现在倒为他们有所欣慰。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身世 , 却是被我这样逼问出来的。此时,我感觉愧疚 , 与他轻轻说:“现在你已经找到妹妹,完成你娘亲的嘱咐 , 家人团聚,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也能落下了。温留 , 之前我对你不好 , 我跟你道歉 , 对不起。”
“家人团聚……”他突然自嘲嗤笑一声,神色渐渐温转过来,柔柔望着我,“这个误会在所难免,你也无需对我道歉。只是这件事,你一定一定要为我保密,任何人也不能说!”
我重重点头,应道:“温留你这样信我,我也知这事情轻重,是必然要为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他朝我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双手握住我的两肩 , 与我对视。
我眼睛一颤,立即垂下眸子 , 挣开他的怀抱。
他不固执 , 我挣了一下之后就自动松开。可是很快,他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 , 轻轻捏住我的手指。
我心里无端慌了一下 , 咬咬牙还是躲开了。
今夜他对我的态度究竟是何意,我怎会不知。而面对他的反复试探 , 我并不讨厌和排斥,可却有理智上的躲避。
我心中无法接受他 , 我嫁过人,也有过孩子 , 这幅身子虚弱又多病,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他这么好 , 样貌好 , 性子好 , 武功高强,医术高超,是个难得的男人。可是说实话……即便我再位高权重,我也打心底觉得自己是配不上他的,他可以找到一个比我更好十倍百倍的女子,我能做到的就是跟他保持应当的距离,就跟在不归山时候一样,当一个挚友。
“温留,我觉得我们之间……”
我张口,后面的话却突然哽在喉里说不下去 , 我也怕说出来他会难过,最坏的是以后见面尴尬 , 连朋友也做不成 , 就像那段我与他陌路的日子真的很不好受。
身边,他的影子颤了一下 , 僵硬地站起来。
我望着他 , 昏暗的光线勾勒他高大的身躯,他茫然退步 , 与我有所距离,最终神思微惶地点点头:“好 , 刚才是我太唐突,以后没有你的允许我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我手指暗暗揪着衣角 , 有些干笑地说:“那么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有隐瞒了,对吧?”
他沉默片刻 , 坦白说:“其实我进宫还有一件事 , 就是查清十五年前的水涝。”
果然是水涝 , 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便也不加多问,以免让他回忆起那些往事伤怀。
“我记得当年的水涝十分严重,宫中应有记载,改日我帮你去藏书阁找一下?”我说。
“不用了,我已经有点眉目了,而且这件事我也想自己亲自来。”他毅然回答,似是胜券在握。
也好,我点点头 , 说:“那么……深夜了,你先回去吧 , 我也想休息了。”
他“嗯”了一声 , 语气变得轻松:“那么明天早上见,你要好好休息 , 今日一切谜团都已经解开了 , 你切莫再胡思乱想,否则我今晚送来的这剂药 , 可就白费了。”
他从来时的窗子离开,我上前将窗合上 , 外面寂静一片,远处有巡逻侍卫的打着灯笼的火光。我不由想 , 这玉明殿周围的守卫是太松散了?还是李既衡和顾温留的轻功太高了?他们两个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出入入,下次万一出现一个实力相当的刺客,那我岂不是难逃一死?
不过好在啊 , 这世上比他们两个武功更高的恐怕也屈指可数。
第二日 , 顾温留准时到玉明殿为我诊脉。
我与他相视一笑 , 海月站在一旁,满脸惊异地看着我们两个,她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前一天还水火不容,今日却能化干戈为玉帛。而顾温留清了清嗓子,哼哼瞪了她一眼。
他定是因为海月误会他有妻一事,而海月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更是茫然地瞧着我们两个。随后 , 顾温留诊完脉对她道了一句:“今天医工比较忙,麻烦海待诏随我去太医署取今日给殿下的药香。”
海月立即点头应下 , 懵懵地跟着顾温留去了。
两人刚走不久 , 杨妃便过来请安了。
自从协理六宫之权落在她身上,她便时常向我请安 , 顺便汇报宫中诸事。
萧凌的眼光不错 , 杨妃的能力的确很好,总是会把一大堆的事情梳理成册 , 交由我方便查看,这点我很欣赏。
很快 , 一抹青色衣袍的女子缓步进到殿中,那便是杨妃。
杨妃模样端正 , 举止也颇为优雅,一眼就看出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盈盈含笑 , 上前向我请安 , 声音清亮:“臣妾参见长公主殿下。”
我微笑:“赐座。”
杨妃:“谢殿下。”她在旁坐下 , 眨着眼睛望着我,“殿下今日的气色不错,看来那个顾太医还真是选对人了。”
我笑笑,我与陈贵妃在御书房相互推荐太医一事,已经传遍后宫,大伙儿都赌着来瞧哪个太医的能力更高。
而我通常都呆在玉明殿,乘风殿那我已经很少过去。目前一切安好,说明张太医还是能稳住她的。不错,不仅要稳住她腹中胎儿 , 更要稳住陈贵妃。
虽然我已经知道她是顾温留的妹妹,可是我们之间间隙已生 , 她对我推荐过去的张太医颇有不满 , 必会想尽办法为难于他。不过张太医也是在宫中待了很久的老人了,对于这种妃嫔 , 我说过……他经验很多。
不过表面上 , 我还是要多关心一句。于是问杨妃:“陈贵妃那边如何?”
杨妃回答说:“臣妾昨日去看过陈贵妃,陈贵妃孕吐倒不严重 , 胃口也还算不错,臣妾也已让尚宫局重新置办乘风殿一切用物 , 殿下请放心。”
我颔首而笑:“杨妃这般细心,本宫也就安心了。”可是 , 我却看她眼神此时有些闪烁,似有藏着什么 , 于是又问 , “这些天 , 本宫身体不适都待在玉明殿中,后宫可有事发生?”
杨妃有所犹豫:“一切安好,只是……”
她明是来要向我禀报情况,却这般故意忸怩作态,我实在不喜,不由低道:“你但说无妨!”
杨妃面露愁死,叹了口气:“宫中最近流传着一个故事,臣妾问过宫女,听了之后也觉得十分恐怖。”
我问:“什么故事,说出来听听。”
杨妃答:“是有关飞头蛮的怪事。”
飞头蛮?我从未听过这个是什么。
而后杨妃继续道:“飞头蛮就是长颈妖怪,是不祥的异类。据说这种妖怪,因为头部和身体经常分离 , 所以在脖颈处可以看见里面的血丝,就像红线缠绕一样。不过平时 , 它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 可是一到夜里,等到众人都睡着了 , 它的脖子就开始变长 , 有的比蛇还要长上数百倍,可以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绕转。有的甚至可以彻底和身体分离 , 脑袋四处游历,直到鸡鸣时分才回到原来的身体。这种长颈妖怪醒来后 , 会像正常人一样行动,并且毫不记得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 更不记得做过了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就是妖怪。因为不受拘束 , 它还会飞着自己的脑袋 , 去别人的住处 , 钻进别人的卧房,在别人的榻子边静静看着对方睡觉的模样。如果它觉得口干舌燥,就会选择吸人血,把人给杀了!如果这样的妖怪聚在一起,长颈飞头,四处乱窜,简直可怕!”
听完这些,我亦感觉背后一阵发怵地凉,我问她:“这故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杨妃苦恼地摇头:“臣妾也不知道,宫中莫名其妙就传开了 , 可能是哪个宫人去了一趟宫外,从外面听来的吧。这种民间故事听听也就罢了 , 只是听过之后心中倍受恐惧 , 这两天臣妾也睡得不安稳。所以臣妾觉得,还是得尽快制止这个故事的蔓延 , 若是传到陈贵妃耳中 , 陈贵妃此时正有身孕,受到这种无端的惊吓恐惧,这就大事不好了!”
此话有理 , 我道:“传令下去,此事不得再传。”
杨妃却又是说:“可是此事都是宫人们私底下说的 , 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谣言流言,也无关朝廷后宫。其实宫中流传着不少没有由来的异事 , 这算起来只是其中一件罢了,长期以来虽然名列禁止 , 可是奏效不大,这才是棘手之处!”
故事与谣言不同。谣言意有所指 , 流传的故事却只是宫人之间闲聊的话题。宫中也的确流传了不少 , 只是我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因为酿不成大事。可是这次,这个飞头蛮是新鲜玩意儿,难免在宫中暗中盛行流传,我也觉得这故事颇有些恐怖,此时陈贵妃正有孕,是她必须保持好心态的时候,不能有失!
我思忖片刻,再次道:“传令下去,不准再议飞头蛮 , 宫人可相互监督,向本宫举报一人 , 便可赏白银一两。而言说流传者,廷杖三十!”
杨妃闻此 , 豁然大悟,展眉应下:“是!臣妾立即着手去办,那么臣妾先告退了!”
说罢 , 她福了个身 , 快步退了出去。
这宫里,尤其是最底层的那些宫人 , 有人为求一生平安,自然不会搅动其中。可是更多的人为名 , 也更多的人为利,他们追求荣华富贵 , 那就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只要有人为了得到这笔赏银,就会留意周围是否有人谈论此事。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充当眼睛 , 那些津津乐道与传闻故事之人 , 为求自保 , 只能选择闭口。若还有人挑战宫威,三十廷杖,不死,也足够在床上躺两个月。这等皮肉之苦,如果还想再受一次,就尽管张开自己的嘴,相信没有人想受第二次。
而那些受罚者,以身试法,更知四处有眼睛盯着 , 也不敢再乱说话了。
命令传下之后,效果立竿见影 , 倒很不错。
数千宫人 , 一天之内,我下令廷杖百人 , 第二天 , 缩减为二十人,第三天 , 再无宫人前来举报,此事算是压住了。
可是我万万想不到 , 这飞头蛮的传闻,竟突然在宫中实现了!
这天,杨妃急匆匆地赶来跟我说 , 宫里抓住了一个长颈妖怪,就是飞头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