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我北山薇

第048章 一生之人

第048章 一生之人

  世间,或许真的没有哪个女人能够逃过这样的情劫。
  即便我母后在世之时 , 能与众后妃和睦相处 , 但我也曾见过几次她偷偷伤心流泪。而我,更是如此。我不能忍受夫妻之间的异心 , 无法接受李既衡与云溪的那段感情。贺绾昭觉得这世间对女人不公 , 可是在她面前的不是普通百姓的夫妻恩爱,她……不能像我当年那样在世俗与偏见中拼命反对和挣扎 , 她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权势,并非单纯的情感。
  她深陷其中 , 难以两全。至始至终,她也无法分清自己与旁人到底哪里有所不同。我告诉她:“他不仅是你的夫君 , 更是北祁的君王!纳入后宫的未必付出真情,此番牵扯前朝、政权 , 复杂到你我都不可想象!陛下对你的情意 , 你当真用心感受过吗?他对你的情,恐怕比皇后之位还要深重!可是你却尽数辜负了!”
  可是她仍然执迷不悟 , 目眦欲裂瞪着我:“那是我最想要的东西,他若真疼我,就不该畏忌太后懿旨,应该封我为后!”
  说她不痛,我怒道:“他顾及的不仅是太后懿旨,还有朝廷众臣!你应当最清楚,当年太后之死你嫁祸于本宫的时候,朝中多少元老众臣上谏书要让本宫五马分尸!你想要旧事重演,可未必再有本宫那样的幸运!他们会道你红颜祸水,会群谏清君之侧!到时候你要陛下如何抉择?选你 , 朝中大乱!内朝一乱,北祁必乱!至时 , 南梁及围边众国乘虚而入 , 面对的将是灭国之灾!这些,你可有想过?”
  她在后宫已经待了几年,竟还未参透这其中的种种联系!她日日夜夜想的是如何当上皇后 , 又怎么会懂得这些?若是懂得,也不会走出今天这一步!
  她果是全然不信 , 瞋目切齿,讥笑道:“怕是你唯恐天下不乱 , 陛下治理北祁有方,哪那么容易乱!”
  今日与她说了这么多,简直就是白费口舌 , 对牛谈情!我不由再是呵斥,铮铮怒道:“所以你根本不懂陛下!担惊受怕的是陛下 , 举步维艰的是陛下!他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手中的权,小心翼翼地用这权守护北祁江山!而你 , 堂而皇之地在后宫翻云倒雾、勾心斗角 , 反其道而行之 , 丝毫不知陛下心中到底因何顾及、到底为何而忧!这样的你,本宫真为陛下感到心寒和不值!”
  贺绾昭动了动唇瓣,终是没再说什么。她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我:“他那样对你,你还这样护着他。”
  我回答说:“他是北祁的主,是本宫的陛下,亦是本宫的亲弟弟!贺绾昭,不管出于何因,你招兵买马意图谋反是死罪,若你侥幸不死 , 便是陛下奋力禀去群臣众议为你向天下求来的最大恩德,也是最后一次恩德!”
  她似乎瞬间失去全部力气,瘫软地坐在那儿。她咬破红唇 , 双眸闪闪 , 怔怔落下一颗眼泪。
  我希望这一次,她是为萧凌而哭!
  离开芙临殿的时候,门外已是黄昏。
  清风带着花香席卷在廊中 , 我深深吸了口气 , 忽然想起那年花下,我们都还不过豆蔻年华 , 我与贺绾昭一同用余香落花制作香囊,做完之后互相交换 , 以表情义。她喜欢芙蓉,萧凌赐了这间芙临殿 , 如今满院芙蓉争相怒放,就像那时映照在她笑脸的颜色一样。
  贺绾昭谋变事发之后 , 前朝以谏臣严震为首的众臣力谏萧凌处死贺绾昭,斩首示众!
  中书令贺准槐 , 贺绾昭的父亲 , 在龙武殿上为求免其死罪,当场撞柱自尽!
  贺准槐是一代老臣,也是忠臣,一生为北祁兢兢业业。
  萧凌顾念贺准槐多年苦劳,也念贺绾昭五年旧情,最终下旨免去贺绾昭死罪,将其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没有允许,终生不得踏出冷宫半步!
  徐公公将圣旨交给我,萧凌命我带去芙临殿宣读。
  萧凌既然决定把贺绾昭贬为庶人,就等于夫妻缘分已尽 , 不会再有任何怜惜之情!冷宫废殿,对于贺绾昭而言 , 就是地狱。孤生冷寂 , 对于贺绾昭而言,就是酷刑!
  当我宣读完圣旨之后,贺绾昭呆若木鸡地跪在那儿 , 没有一丝神色。
  徐公公叹了口气 , 说:“贺庶人,还不接旨。”
  贺绾昭似乎这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 抬起眼眸看着我,嘴角流出一行黑血!
  白栀哭着跪在地上,手里端着一只空酒杯。
  她服毒了!
  我僵硬地站在那儿 , 垂下瞧着她,不知该如何做?我无法蹲下身去扶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
  她趴在地上 , 苍白的手指抓住我的裙角,艰难地抬头望着我:“与其去冷宫受尽他人折辱 , 绾昭不如在这芙临殿里自行了断!”她张张口 , 血就从嘴里流出来 , 沾红了我的裙子。她笑着将上面的血渍擦去,可是却越擦越多,最后无奈地朝我抱歉眨眨眼,“对不起啊芷容姐姐,弄脏你的衣服了。”
  我垂着眸子,像在看她,可是视线却一片模糊。
  我感觉到裙角的力道越来越沉,我听到她声音带着哭泣和痛楚,她与我说:“芷容姐姐 , 绾昭求你,最后求你一次 , 请你一定告诉他 , 绾昭对凌郎、对陛下,真的从未有过二心 , 绾昭的一颗真心,不遗余力!”
  我咬着牙 , 唇齿间始终出不来一个字。
  直到裙角那力道慢慢滑落,我心间却未如释重负。我手握圣旨,颤抖地伸向白栀:“还不接旨!”
  白栀上前 , 低头接过,埋头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踏出芙临殿 , 听到身后徐公公那声“贺庶人殁”,一阵冷风袭卷 , 穿透在我身上无孔不入。
  贺绾昭死了,对她来说失去权力 , 就犹如剥骨扒皮 , 活在冷宫之中 , 就是走肉行尸。
  她的死讯传到萧凌耳中,萧凌关在御书房三天三夜,与外称政务繁忙,谁人也不见。
  她是我在这儿最大的对头,亦是杀害母后与陷害我的凶手。可是我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我甚至反反复复地回忆曾经与她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倘若当初没有让她与萧凌在一起,她是不是不会变,我们之间是不是也不会变?
  十余年的姐妹情深 , 转瞬即逝,剩下的 , 是以仇恨与阴谋收场。这又如何不是一种悲哀?
  当我在玉明殿闭门不出的时候 , 一日陈妃求见。
  我是见过这个陈妃的,当时母后还在的时候 , 要为后宫增添新人 , 我也点头同意。却没想到,这成了贺绾昭记恨我的原因之一。在我回来后 , 我也一直没有注意这个陈妃,只是觉得她是后妃一员 , 六宫的明争暗斗我自小也看多了,所以当时对她也并未在意。因贺绾昭那日三番提起 , 今天我特意多看了几眼。
  陈妃长相颇好,眉宇间带着温婉动人 , 看起来是个很好亲近的人。
  她来为我送糕点 , 言语之间有意希望我能心情好转。看来 , 我被贺绾昭影响的情绪,还是有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她不点破说破,这倒很合我意。
  因为陈妃时时过来探望,这天我也突发一个念头,叫上悦眉带上玉明殿特有的糕点去陈妃的乘风殿看看。
  如今后宫之中,大大小小的妃嫔不少,但是陈妃分位最高,管理之事自然也压到了她身上。我这次过去,也是想看看她是否已经得心应手。
  “还是娘娘运筹帷幄办法高 , 借长平公主,将她铲除 , 实乃天意相助!这次,她只怕再无翻身之机!”
  刚刚靠近乘风殿 , 陈妃宫女流苏的声音就从墙内轻轻传来。
  我听到她说的话,脚步愣了一下 , 转之往边上靠去 , 站在墙后,透过镂空的石窗看到陈妃正坐在院子里喝茶。
  她双眉舒展 , 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她手拈着茶盏,眸光垂在茶面上 , 轻轻转动手腕摇晃,一边缓声地说:“本宫早知贵妃……不 , 贺庶人在外面有势力,但是苦苦没有十分的证据 , 也不敢拆穿 , 担心为此引火上身。本宫也没有做什么 , 只不过是长平公主送使臣那日,见贺庶人有信秘密传出,于是便让人盯着都城那几个贼人。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是要对长平公主下手!而那几个人急于行刺长平公主,走前烧了书信,未等信纸烧完,他们就没了踪影。本宫的人只不过是往上面撒了一点儿水,帮忙保留了残纸,这样霍将军才能从此发现线索 , 找出真正策划谋反之人。本宫这么做,全是为解陛下危难!贺庶人今日这样的下场,全是她……自掘坟墓!”
  流苏低声笑道:“是啊,娘娘才是此次平反最大的功臣!”
  陈妃眉梢跳了一下 , 浮现万分得意。这样的她 , 与我在玉明殿见到时的完全不一样。
  我心头屏着一口气,移动脚步 , 悄悄走开。
  离远了乘风殿 , 我才大大喘了喘。我始终以为发现贺绾昭召集旧属和买兵之事是我们无意间发生的,没想到竟然是陈妃在背后推了一把!
  头顶,皇城之上 , 有阴云滚滚而来。这后宫的风向,也要跟着变了。
  我没有拆穿陈妃 , 那是因为无济于事。
  贺绾昭之罪,是事实,争辩不了!
  但是陈妃此人 , 我该更加注意几分了。
  这时,海月从宫道上找到我 , 小声对我说:“姑姑 , 师父进宫了 , 已经在太医署了。”
  顾温留来了,太好了!
  前几天我已经与张太医提过此事,张太医说太医署近期正好有一次招收,可以帮我举荐。于是我赶在大雨前来到太医署,想看看现在的情况。
  张太医正好也在,见到是我,立马迎了上来。
  我与他笑道:“本宫最近碰到了一些问题,想来问问张太医。”
  张太医受宠若惊,拜身说:“外面将下阵雨,殿下其实不必亲自过来 , 殿下只需通传一声,微臣就会马上过去。殿下身弱 , 淋了雨,染上邪寒也就不好了!”
  我确实有些心急了 , 也只得不好意思地说:“是本宫正好在附近,便顺便进来了。”
  张太医张手示意我往里面的房间进:“殿下里面请。”
  这个房间是用来看诊的 , 我与张太医对面而坐 , 伸出手一边让他把脉,一边问:“张太医 , 本宫请你举荐进来的人,在哪儿?”
  张太医说:“人是已经到了,可是这次招收的不是药童医工 , 所以太医署必须经过一场医理考核,就在边上那座院子里。这是由院判亲自把关 , 任何人都干涉不了,也不许有人靠近 , 只能等待。此次考核共有民间涉医者十人 , 太医署只要三人 , 只要他通过考核,就能以八品医正之位正式进入太医署。”
  我点点头,心中了然。
  顾温留的能力,进太医署搓搓有余,我相信这也难不倒他。
  太医署医正,专门负责为宫人治病疗伤。虽然知道顾温留的医术对此是大材小用,但是也不能一步登天,凭他的能力,终有一天也能当上御医。
  这时 , 张太医也已把完脉了,嘱咐说:“殿下的脉象平稳 , 不过补药还需继续吃。”
  我微笑答应 , 一个医工在外面敲了敲门,告诉说:“张太医 , 考核已经结束了。院判让我来通知你 , 你举荐的顾温留已经通过,可以留下。以后他在太医署的事情 , 还需由你亲自安排。”
  我闻此,高兴地与海月相视一笑。
  那边 , 张太医回道:“好,劳烦你把他叫进来 , 我有话与他说。”
  医工应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前帘外。
  “晚生顾温留,前来拜见张太医!”
  温润的嗓音从外传来,是他了!
  我心中荡起一层波流 , 欣喜地望着那扇门。
  张太医道:“请进吧。”
  帘子一动 , 素白色的高大身影钻了进来。他一眼见到我 , 却是不动声色,先是温文尔雅地向张太医恭敬拱手。
  张太医一转头,却是愣住了,莫名的目光紧紧盯在顾温留脸上不断流转,似在探究什么。
  看到他的反应,我奇怪问:“张太医,你怎么了?”
  “没什么。”张太医听到我的声音,回过神来,颤颤着嘴唇,微笑地解释 , “方才他到宫里时,直接去了考核 , 臣未能见到。刚才一时间眼花 , 觉得这位与臣曾经一个故人长得颇为相像。不过想来,我那故人若还健在 , 也该与臣一样年过半百 , 银发苍苍了,断不可能是他这般年轻潇洒的模样 , 实在是臣老糊涂了。他既然是殿下要荐进宫的人,殿下之前的药,莫非也是这位所配制?”
  我点点头 , 借此夸赞起顾温留,想让张太医更看重他:“没错。当日本宫身负重伤 , 是他为本宫治伤。本宫见他医术了得,回来后便想为他在宫中谋一职位 , 所以才请张太医举荐 , 好让他发挥所长 , 一同为太医署出力。张太医,以后你对他可要多多指点!”
  “这是自然。”张太医点头,接着望向顾温留,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你就跟着老夫,医术是一方面,宫中诸多需要着重注意之事,更为要紧。还有,这皇宫地处高势,风向时时会变 , 哪一天你若是起不来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番话 , 意喻深重。
  张太医在这宫中几十年 , 经验丰富,有他带着 , 我也能放心。
  顾温留自然也听明白 , 他垂眸揖手:“谢师父提点!学生谨记在心!”而后,他转向我 , “殿下,我想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张太医立即在旁呵斥:“公主殿下身份高贵 , 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是自寻死路!”
  我小声说了一句:“张太医,你别吓唬他。”
  张太医道:“微臣怎会是吓唬 , 倘若有外人在场,必定揪着这一点惹是生非。不过殿下要是同意,就无大碍!”
  我笑了:“那本宫就听听 , 他有什么要紧的秘密要与本宫禀报。”
  外面 , 已经雨过天晴 , 天边透出黄昏的红霞暖阳。
  我与顾温留二人,一同走在太医署后院,在一处竹林边停下。
  自围场坠入陷阱之时,他的纱帽掉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俊逸的全貌。如今他伤已好,气宇轩昂地站在我面前,晚霞之下,他的眼睛是那样好看,深邃有神 , 灿若星辰。此时望着我的目色亦如春风,让我阵阵生暖。
  我对他指了指眼角 , 笑着问:“那你以前遮在眼前的纱罩……你说你师父用纱蒙住你的眼 , 是要等到你有信心不受障碍以目视人,亦或是遇见甘心一生赤诚相缚之者 , 才可将这眼纱除去。到了宫中 , 你就不能继续遵守与你师父的约定了,你会不会觉得不好?”
  他眼底酝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回答说:“世间的纷扰能扬尘飞土 , 再清澈的双眼也会有被蒙蔽的时候。可是现在,我不需要了。”
  我为他高兴:“看来你已经有信心不受障碍以目视人了。”
  他眸子闪了闪 , 里面有流光百转:“为何不能是遇见甘心一生赤诚相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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